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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晉身天位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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利斧巨鑿,把她自以為堅固的冰巖外表,一一剝除,當第三批人的鮮血,飛濺在她蒼白的臉上,她終於哭倒在地,點頭屈服了。

王府裏張燈結彩,喜氣洋洋;街外鑼鼓喧天,煙花繽紛。那個男人自以為恩寵似的,賞了她這亡國孤女一個王妃的名分。當陣陣喜樂鳴奏至最高點,她還忍不住幻想,下一刻,他就會出現在眾人眼前,憑著高超的武技,救她脫出牢籠外。

可是,他終究沒有來。

他當然不可能來,這時候的他,正像只無骨的蛆,顫抖在大獄的最深處,受那生不如死的折磨。

洞房花燭夜,當那個男人的笨重軀體,伏趴在她身上做獸性的發洩;粗燙的鼻息,伴著撕裂似的疼痛,麻木了她所有的感官。她沒辦法發出一點聲音,無聲無息中,淚,悄然滴落!

“對不起!從嘉哥哥,嘉敏沒能為你守身如玉,可是,我只能用這方法,盡力為你多留些東西……”

那晚,對映著鏡裏的憔悴嬌容,她砸破了妝臺鏡。

在那以後,她再也沒照過鏡子。

後來,人人都那麽傳說,他已在獄中,被艾爾鐵諾賜牽機藥毒殺,棄屍荒野了。

她試著不去相信,卻又莫可奈何,因為沒有別的東西支持剩餘的希望。

“從嘉哥哥,不管你在哪,嘉敏都要跟著你去。”

可她終究是沒有死。那一對對悲哀而怨恨的眼神,至今仍繚繞在她夢裏,揮之不去。

對方曾經承諾,只要她乖乖聽話,就會給唐國子民優渥的生活,不加折辱。

為了那數千萬的生靈,再怎麽苦,她都得生不如死的活著。但,“乖乖聽話”這四個字,卻是得用多少的淚珠才能串成啊!

特別是,每當他昔日的朋友,為了往昔恩義,不惜冒著大險,潛入王城,想救她出宮,卻每每在破穹騎士的手下落敗身死,又或誤中機關而亡,這些消息,怎不令她心碎神傷。

是以,為了不讓這無意義的死傷再發生,她不得不在出席於社交場合時,強顏歡笑,裝出一副為榮華富貴而樂不思蜀、夫唱婦隨的恩愛模樣。

她曾經想過刺殺仇人,可是,報了仇又怎樣呢?已經玷汙的身體,是再也不可能回到當初了,便算是刺殺成功,唐國的子民也不會因此受惠,反而大有可能因此受累。

不!不能再牽扯旁人了,與其變成那樣,還不如只犧牲自己一人,只要能夠換得親眷子民的平安,就是再怎麽羞恥、痛苦,她也甘之如飴。

很諷刺地,這麽一來,造成這一切的仇人反而不能死,因為只有獻媚於仇人,才能遂得所願。當然,這也一定是對方早就算計好的。

她不想這樣,她深深為自己的行為而反胃欲嘔,可是,又有什麽辦法呢?人世間,有太多的人、事,都不是情願被發生,卻還是不停的上演。

“從嘉哥哥,為什麽你不來接我呢?你明明答應過的啊!”

“怎麽又是下雪天啊……”

乘著夜色,他縱身飛躍,在城內各處出沒不定。

先一刻,他在層層屋瓦上踏雪急奔;下一刻,卻又在街邊酒館舉觴慢飲,形跡錯落無蹤,讓人產生奇幻莫測的感覺。

艾爾鐵諾號稱是當今大陸第一強國,王城中端地是臥虎藏龍,別的不講,單只是長駐王都的破穹騎士,就不知網羅了多少奇人異士,實力堅強可想而知。

要在這麽多強敵環伺下行動,便算能夠落足無聲,只怕在舉步的同時,身上就中了十七八劍,死的莫名其妙。對於能以思感代替耳目的一流高手,任何氣息的流動,都會引起他們的註意,非至死不能擺脫。

他神劍初成,大陸上除了少數幾人,當真是誰也不懼,不過,眼下卻非仗劍大殺的好時機,特別是在今晚,如果環境許可,他甚至連拔劍的念頭都不想有。

白鹿洞的“踏雪驚鴻”身法,混用大雪山“魅影迷蹤”心訣,他全身的反應倏地攀升至顛峰,整個人幻作一道清風,在華燈瑩雪中飄行無定。

雖然不是高速,卻巧妙地越過張張思感網,在眾多明暗樁的戒備下,從容潛行。

忽地,他停下腳步,在遠方一盞搖曳燈火的背後,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。

“雪好像越來越大了。”

披好輕裘,她緩步踱至室外,捧手接住繽落的雪花,碰觸口唇,感受沁涼的寒意。

“好冷啊!呼……”

似乎有些抵受不住,她不自覺地拉緊了皮裘的襟口。

她喜歡雪。從那一夜之後,她就深深地愛上了雪。喜歡瑩雪的潔凈,喜歡新雪的無暇,更喜歡雪的掩埋一切。

仿佛只有置身雪中,讓這些天上凈水洗滌已骯臟的身體,她的心靈才能得到些許安慰。

前天夜裏,就是為了貪近雪景,不顧侍女的勸阻,在大雪紛飛的花園裏怔怔出神,吹了一夜冷風,才惹得風寒纏身。

不知為什麽,打前天夜裏,滿月盈空的那一刻起,心裏突然很不安寧,仿佛有什麽重要的事即將發生,使得這兩天來心緒不寧,食不下咽。

給冷風一吹,精神似乎好了些,瞥向後堂,只見燈火通明,那個人……也還沒睡麽?

“是有什麽事嗎?”

仔細想來,那人這一周來似乎都睡不安枕,天皇世胄的生活,其實也是很不安穩的。

並不是關心那人,只是……出於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,她仿似著了魔,中了蠱,不由自主地朝那燈火通明處走去。

燈火照射處,男子正在書案上閱卷苦思。

身為艾爾鐵諾的皇子,並沒有常人想像的那麽美好,帝國極度盛強之下的隱憂,連瞎子也看得出來;眾皇子間並沒有足以穩坐繼承人位置的優異人選,彼此間的權力鬥爭,會隨著時間而漸趨白熱化吧!

撇開嫡系血親,旁系的皇親卻不乏有力之輩,優秀的王親,一旦與強大的軍閥勢力結合,所產生出的力量,只要想一想就覺得擔憂,特別是那人,只要一想到那名字,和那人日漸龐大的勢力,男子就食不下咽。

“旭烈兀,你為什麽要出現……”

現在,在幾個皇子的有心打壓下,是暫時迫得這人韜光養誨,退身於廟堂之外,但是,還能壓制多久,要是有一天壓制的力量松了,那個後果,絕對是無法想像的嚴重。

更何況,自從兩年半前的一場宴會後,又有一個新的名字,令男子寢食難安。

身為皇子之尊,男子可說是嘗遍各式佳麗,可是,卻從沒有哪個女人,會讓他非欲得之而不甘心,為此,男子不惜以皇子之尊,親自上臺一顯身手,贏得美人歸。

哪知道,這番平生首為的壯舉,卻成了引人訕笑的大恥辱,擂臺上走不出十招,男子便給他踢飛了兵器,一腳踹下臺去。

受到挫折的尊嚴,和難耐的欲火重疊,男子用盡了種種方法,甚至不惜與虎謀皮,最後,終於得償所望,美人在抱,而該殺的他,已經永遠不會再出來礙事了。

事情本來是應該這麽發展的。

可是,一周前,探子傳回了驚人的消息,本來早該腐爛朽化的他的屍體,竟然怎麽找也找不到。屍體是不會走路的,必是有人將之搬移了,應是那些該死的唐國遺民,偷出屍體想厚葬吧!

男子特別下令,要對此事從嚴調查,但在發下命令的同時,一個不祥的想法浮現心頭。

“莫非,他還沒死……”

這該是不可能的,那麽樣的折磨還毀滅不了他,那世上就該再也沒有死人,而看守大獄的特殊獄卒,也全該吞豆腐自殺了。

可是,對方是他啊!

如果是一切均以天才著名的他,是不能用常人的標準去衡量的,如果是他的話……

哼!就算他還沒死,現在又能作什麽,生米早成熟飯,人事盡改,便算他卷土重來,也得不回失去過的一切了。

想到這裏,男子不禁有些得意,到最後,自己才是勝利者!

仿佛有意要嘉獎男子的勇氣,書房前方的兩扇門,給無名急風一吹,“呼”的一聲,猛向兩邊打開。

“啊!”

男子的瞳孔倏地睜個老大,不敢置信地死瞪著門外正前方。

門外……

就在門外,十丈遠的一棵青松上,銀發的騎士,反映月色,乘風立於松枝上,隨著松枝起伏不定。

“是他?”

月如銀盤,面如雪,衣如雪,飄揚中的長發更是光潔勝雪,冷風未有稍停,在他的身上鍍了一層又一層的銀白,而掌中斑駁的木劍,此刻正逐漸綻放出耀眼的白芒。

“他來了,他到底是回來了!”

給那鷹隼般的視線一盯,男子驚出了一身冷汗。在這之前,男子從未想過,原來,一個人的眼神,居然可以散發這麽濃的怨毒;原來,一個人的心,可以產生這麽深的怨恨。

男子想逃,最低限度,也要開口說些話,對方只是個失敗者,怎能再次失去自尊,上次所受的屈辱,猶自歷歷在目,清晰一如昨日。

可是,想出口的場面話,卻成了沒有意義的夢囈,盡管隔著十丈之遙,淩厲的氣勢,第一時間就壓倒了對手。男子整個身體仿似被釘住一樣,癱在座椅上,冷汗,早已濕透了整件衣衫。

銀發騎士在笑,見到這麽光景,他的嘴角更是泛起了微笑,那是抹充滿譏嘲意味的笑容。

不只是譏嘲這無用的男子,更是譏嘲他自己。將他害至家破人亡、一無所有的,原來就只是這麽一個窩囊家夥!這麽看來,自己也實在不怎麽樣嘛!

(他想殺我,他是回來殺我的!)

恐怖的想法,有如電鞭,讓男子稍稍鎮靜下來,多年的武術鍛煉,到底是有些用的。男子虎吼一聲,猛地推翻書桌作障礙,以最快的速度向內堂奔去,同時盡最大力量發聲求救。

桌子推倒,人方舉步,救命聲還沒來得及發出喉嚨,男子只覺眼前白光驟亮,逼的人睜不開眼,而足以凍結肺腑的冷冽劍氣,覆天蓋地直指而來。

(我逃不過的,我死定了……)

走進內堂,只見眼前一片白芒耀眼,淒美的劍光麗而奪目,叫人為之失神,看不真切。

她不懂什麽高明的武功,卻知道什麽是高明武功,驚見此景,馬上了解到大部分的狀況。

只是大部分,而非全部。

“有刺客──”

傳聞近來皇室鬥爭越益明顯化,想不到已經鬧至這個田地了,電光石火間,她只有這個念頭。

(這個男的還不可以死!)

為了許多方面的維持現狀,必須要這個男子存在才行,否則自己這些時日的犧牲,豈不是全都白費了。所以,現在還不能讓他死……

(盡管我非常希望這人早些死……)

在那瞬間所做出的決定,她撲上前去,用整個身子覆蓋住大半劍光。

雪,簌簌落下──!

輕飄飄,仿似無根的白蓮

羽毛般地遨翔……

滴答……

滴答……

滴滴答……!

水滴在地上綻放了紅梅

一朵 一朵 又是一朵

紅梅,會不會流淚?

落在地上的紅色水滴,是什麽?

熟悉的溫熱,融化了雪,

像淚,很溫暖的眼淚,

情人的眼淚!

劍光如雪,長衣如雪,握劍的手慘白似雪!

當他飛劍疾刺,心中充滿了快感,激蕩的心情,甚至讓整個人有些飄飄然,血海深仇,切膚之恨,就將一劍了結。

但,當這一劍將刺中實物前,一道人影打橫裏沖出,趴蓋在男子身上,這令他微微一楞。

(是王府侍衛?還是內侍?愚忠的家夥!)

冤有頭,債也到底有主!唐國李煜豈是濫殺無辜之人。

心念急轉間,他拔劍回抽,打算發出第二劍,再取敵命。

哪知男子驚見敵刃臨頭,正自狂呼“我命休矣”之際,喜覺一個人體沖來當活盾牌,膽顫心驚之下哪顧其他,把背上那人往敵刃一推,寄望阻得敵人一阻,趁機拔腿逃命。

“卑鄙小人,竟用這等無恥手段!”

他勃然大怒,卻已回手不及,劍刃已刺入來人體內,雖覺是其咎由自取,卻總不願就此誤傷人命,又發覺入懷的是個女體,當下硬生生止住劍勢,整個人如箭矢般向後飆射。

劍尖淺入即退,僅僅入肉三分。

男子發力狂奔,將要奔入內堂。他心下大急,不待腳步站穩,向前猛跨一大步,揮劍攔截。

劍光水平揮出,便要斬去男子首級。

血光濺起,那女子竟從中攔截,伸手緊緊握住長劍,不使他再能前進半分。

(天殺的愚忠蠢貨,壞我大事!)

眼見良機將逝,他又急又怒,便想猛施辣手招數殺敵。便在此時,他與那女子打了個照面。

天地仿佛死寂了下來。

猶記小蘋初見,兩重心字蘿衣,琵琶弦上說相思!

她把身子覆蓋上去,還來不及弄清發生何事?只覺身體直往後跌,徹骨寒氣襲體,剎時,脊椎一涼,緊跟著便是微微一疼。

沒有多劇烈的疼痛,僅像給蚊子叮了一口般,稍稍麻了一下,慢慢地,麻痹感往下傳去……

(我受傷了,傷得重不重?刺客是什麽人?)

白光再起,劍芒又盛,這些念頭全集中成一個,“那個男人還不能死!死了,過去的犧牲就沒有意義了。”

也不知從哪來的勇氣,她以快得連自己都嚇一跳的敏捷動作,猛地轉過身來,手一伸,將刺去的劍刃牢牢握在掌中。

稠濃的鮮血,順著劍刃滴落。

好痛!

與剛才的麻木不同,手指立刻就痛的失去知覺,而她終於看清了刺客的相貌。

(怎麽會!)

兩人目光交接,心頭皆是劇震,仿佛數十個晴空霹靂在耳畔同時響起。

剎時間,恍若隔世。

他顫著口唇,說不出話來。握劍的手,這輩子從來沒有那麽沈重過。

猶記玉階送別,小兒女笑說眼前事,兩情相悅思無窮,歡喜怎管其他。

誰料一去不歸,鴛鴦翼驚破兩邊飛,生死淒涼無話處,滄桑哪堪回首。

多少日子以來,朝思暮想的那人兒,終於出現在眼前。熟悉的面容上,竟有著全然陌生的表情。該殺的賊天啊!自己到底被奪走了多少的東西啊。

想說些話,但哽塞的喉嚨早已失去功能,兩行清淚,爬上了滿是風塵的臉。

自古男兒有淚不輕彈,可是,斯情斯景,又怎由得他不流淚。如果可以,他甚至想把全身血液,化作淚水奔流,洗去這些年來造成的傷痕。

雖然,那是不可能的……

對不起,對不起啊!嘉敏,一切都是我的錯,都是我不好,我沒有用,居然這麽久了才來接你……

跟我走吧!嘉敏,從嘉哥哥接你離開,我們一起離開這裏……

喉嚨間咽嗚出聲,他伸出手來,想把玉人扶起,趁著沒惹出大事前,全速脫出重圍,好好為她填補這些年的傷痛,卻發現她還緊握著劍刃,連忙撤去真氣,使劍刃化利為鈍,再成無鋒。

“啪!”

伸出的手,給無情的撥開,他便猶如給一桶冰水臨頭罩下,呆立當場。

再見情郎,她如何不是淚眼朦朧,柔腸寸斷。眼前的他,是自己懂事以來,魂牽夢縈,誓同生死的夫君啊!

幾百個夜晚,她輾轉難眠,泣不成聲,唯一的念頭,便是只求速死,而就是為了想再見他一面,才甘願茍活下了的不是嗎?

現在終於見著,知他安然無恙,卻是一頭黑發盡轉銀絲,顯是不知經受多少苦楚,再瞥見右手上的斑爛傷痕,她淚如泉湧,完全忘記了自身的遭遇,把整副心神放在探索他受過的傷害上。

只有老天知道,她有多想投入他懷裏,緊緊擁住他,為了已失去的那麽多東西,好好痛哭一場。

可是,她又哪裏還有臉,再回到他的身邊呢?他神采奕奕,意氣風發看來猶勝往日,而自己……這副已萬劫不覆的身軀,這麽汙穢的自己,又怎能再配的上他!

況且,又怎能如此兒戲,說走就走。想起在宮裏的這些日子,不管是侍女還是內侍,都在有意無意間,替主子傳遞了同樣的訊息。

“只要你敢有二心,我就命人入金陵城屠城,看你怎生忍得,怎生承受得起!”

她忍不得,更承受不起,若因自己的一舉一動,而使得故國百姓遭劫,那怎對得起塗炭生靈,又怎有臉再向他交代,所以,不管再怎麽屈辱,她都得放下羞恥,作一只乖乖的籠中鳥。

現在,突然說要離開,不管他武功多高,拖著自己想必是沈重負擔,姑且不論成功與否,便算成功逃逸,若這些冷血人魔當真實現諾言,那又該如何是好?她不能牽連這許多人民,更不能累他為己成為千古罪人。

所以,當他伸手來扶,她下意識的動作,便是揮手把他撥開,仿佛害怕什麽一樣,整個身體直往後縮。

(她怕我……為什麽?)

從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進行別後重逢,他呆立原地,怔怔不語。

在流浪的一年間,他聽過許多傳聞,泰半是說她貪慕榮華富貴,喜新厭舊,忝不知恥,一受封為王妃,便爭寵獻媚,極盡下流之能事……每次聽到這樣的傳言,他都只有流淚。

自小青梅竹馬累積的感情,怎會如此不堪一擊,她的心、她的脈脈深情,普天下不會有人比他更了解;也再不會有人,比他能體會在表面之下,內心的悲傷。不管身體分離多遠,他們的心始終會是連結在一起的呵!

因此,由始至終,他只是不斷的憎恨自己無能,眼見心上人倍受淩辱,卻只能千裏旁觀,不能相救,這麽樣的廢物,算什麽男人,哪有資格稱作男子漢。

可是,當看到她這等反應,再想起適才她兩次舍命相救那狗種,他不禁動搖了,種種陰郁的謠言、由傷痛所產生的怒火與恨意、因背叛而受辱的男性自尊,形成啃食人心的蛀蟲,散發著不祥的濕臭,開始腐蝕彼此間的真摯感情。

嘉敏!難道你也像師兄一樣麽?

你們都是我最相信的人啊!

難道,連你也背叛我了嗎?背叛了家國,背叛了親人,背叛了我的感情、我的信任……

原本便已激動的心,此刻被新的憤怒所填充。握劍柄的右手,下意識地逐步捏緊,而又忽地放松,如此不斷反覆,他長嘆一聲,兩肩無力地垂下,卻是拿不下半分主意。

他的眼神,為什麽突然變得那麽熾怒?

他的手為什麽移到劍上?

他身上的殺氣,為什麽突然大盛?

多年來的相處,他的一喜一怒,各種情緒的大小動作,她實在太了解了,見他如此異舉反應,一顆芳心登時直往下沈。

從嘉哥哥,你不相信嘉敏麽?過往那麽久的廝守,你對我的那麽多好,難道不能成為信心的依據麽?

你的傷、你的痛、你的苦,我都明白,如果,把怒意轉移在我身上,可以令你稍洩郁悶,嘉敏甘之如飴。

只是……只是……

她淒然一笑,搖頭不語。

只是……只是想不到,所謂的金石堅盟,三生之約,也不過就是這麽回事……

她放開劍刃,想撐起身來,對他說些什麽,哪知腳底一個蹌踉,狼狽地重跌在地,不知從什麽時候起,兩條腿仿似麻木了般,竟是使喚不動。

“啪!”

見她跌倒,他驀地驚醒,連忙伸手相扶,哪知剛觸及柔夷,卻又給她揮手用力撥開。連續兩次給撥開,他不由得一楞,作不出反應。

記憶中,不管是什麽事,她總是那麽語笑焉焉,和顏悅色,說話低聲細氣,儼然如最重禮儀的傳統仕女,從沒有大聲說話的時候,更不曾在人前生過氣。

可是,現在出現在她眼中的,卻是淒楚的哀傷,與熾盛的怒意,一種因為不信任而心痛的怒意。

我這個大笨蛋!我……我是不是又作錯了……

如果說,不是想像的那樣,那她為什麽不肯跟我走?

離開這裏,不正是我們期待已久的事嗎?

嘉敏,為什麽?

正當他驚疑不定,大隊人馬聚集的腳步聲,有條有理的靠近,相當多數的人馬,包圍住這內書房左右了。

而在門外,一個熟悉的討厭嗓音響起:

“李煜!你別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,只要你敢動孤一根毫毛,艾爾鐵諾的大軍,就立刻踏平唐國……”

他先是一呆,繼而恍然大悟。當下又是悲憤,又是氣惱,猛地長吸一口氣,白皙纖細的右手臂,突然漲個老大,仿佛盤根錯節的百年老松,筋肉突起,聲勢甚是怕人。這一掌,是他畢生功力所聚,一振臂,只見狂飆的劈空掌勁,如颶風般破窗而出。

“呼!”

男子與屋內相距數十丈,又是身處過百騎士間,安全無虞,方自得意洋洋,哪料一道勁風忽在面前響起,驚覺不妙,趕忙側頭避過,卻是遲了半步,面門仿似給人一拳狠狠打中,噴出的鼻血,合著兩顆門牙濺個半天高,在昏死過去前,男子聽見了自己的骨碎聲。

在往後的許多天裏,男子只要一有表情,立刻便會疼的流下眼淚,一直到一年後的每個深夜,這鬼神難敵的一掌,還是每每讓男子自夢中狂叫驚醒!

人在屋內發掌,破空的掌勁,居然能隔著這麽遠的距離;穿越那麽多騎士的護衛,從容傷敵,這等武功,天威莫測,又豈是可畏可怖四字所能形容,騎士們一時嘩然大亂。

鬥室內,他緩緩放下了手臂,這一掌,應該對外面的騎士,有相當程度的阻嚇作用,讓他們不會立刻沖進來,如此,當可多爭取到一點時間。

他望向她,目光中既有無限溫柔,無限依戀,又是無盡的傷心。

嘉敏!嘉敏!這些日子以來,苦了你啦,都是因為我的窩囊,才讓你吃了那麽多的苦,把那麽多人的苦全都扛下……

強做出微笑,他又伸出手來,要攬她起身。

故國的子民,不是不重要;無情的兵災,絕不能再次牽連到子民們。只是……只是,為了你,就算是千古罪人我也心甘情願,來!跟我一起離開吧!

比較起來,百萬生靈,又哪比得她回眸一笑要來的重要,只要能讓她重展歡顏,哪怕是墮天惡行,他也將照做不誤。

見他如此心意,她感動莫名,長久以來的期盼,終於成真,兩顆飄零而破碎的心,此刻得以緊緊連系,一如當初。得願如此,覆能何求?

只是,在歷經了這麽多事變之後,傷疲不堪的心,縱能愈合,也絕不會是當初的那顆心了。

從嘉哥哥。為什麽?為什麽你兩年前要走?

既然你的走,粉碎了一切,那又為什麽要再回來,讓我多添一絲假希望。

既然要回來,為什麽又不在一年前回來,如今……如今事物依舊,人情早非啊!

如果是在兩年前,甚至一年以前,見著他,她會不顧一切,管他什麽後人議論、千夫所指,她必將放下所有束縛,與他共同脫出牢籠,雖死無悔。

但是,這兩年來的憂患生活,教她學會了穩重多慮,更明白了人情憂患,當看到那麽多無辜被斬首的人頭,怨憤而無依的堆在腳邊,她再也沒辦法硬下心腸,讓不相幹的人因己而受害了。

更何況,一旦百姓遭劫,受到非難的,除了自己,還有他。世間的人,會把他形容成一個“不愛江山愛美人”的昏庸亡國主吧!

這點,是她就算死,也不願見到的。寧教“紅顏禍水”,莫成“千古罪人”!

頃刻間,她心意已決。

趁著主子昏迷急救,幾個貪功的侍衛,瞄準了室內的銀發身影,猛力射出細小暗器,寄望能圖個僥幸。

但聞“呲呲”連響,牛毛針、菩提子、鐵蓮子、袖裏箭……各式大小暗器,在觸及他身體三丈前,全給護體氣罩擋下,一一無力地墜落在腳邊。

他沒有反擊,也無心反擊,因為更重要的事,吸引了他全副精神。

“啪!”

第三次,碰觸柔夷的手,又給撥回。

而這一次,兩人的嘴邊有笑,眼中,卻有淚。他們是笑著淚眼相對。

自始至終,他們無發一言,既是無能,也是毋須。

在目光交觸中,他們清楚地了解彼此的心意。

你的好,我的傷,彼此的苦,我們都明白呵。

你不能走,而我,也不能再留了。

事已至此,夫覆何言!再多說,只有侮辱了彼此的心意。

他望著她,熱淚盈眶,忽然間,他想起了臨別前,自己的諾言。

“我們打勾勾,從嘉哥哥,一定要回來喔。”

“好,我就跟你打勾勾,笑一笑吧!要是騙你,我就吞一千根針,這樣行了吧!”他蒼涼苦笑,跟著,他蹲下身,拾起了腳邊的細針,就這麽對著她,仿似嘗什麽津津有味的佳肴,開始一根一根地,往口中送。

她沒有阻止,也無能阻止,手掌和背後的失血,已讓她的視線有些茫茫然,她只能靜靜地看,然後,伸出手來,輕輕撫著他的臉。

自今而後,或許無能再見,那麽,這一刻,說不定就是他們最後的相聚了,她又怎麽能打斷,他最後證明心意的機會呢!

針色湛藍,是有毒嗎?

他不知道,反正,在毒藥麻痹他口唇前,他的感官早就麻木無覺了。利針紮舌刺喉的痛楚,完全渾然無覺,反倒是她的輕觸,她的一顰一笑,整個地清晰起來。

血,皓腕上的血,舌尖的血!

淚,凝視中的淚,心底的淚!

當血沿著臉龐流下,混合無奈的淚珠,緩緩入喉,當真是血淚斑斑。

曾有詩人悼念亡妻時,這麽說:

“小軒窗,正梳妝,相顧無言,只有淚千行。”

而此刻,他們亦是無言相對,淒涼欲斷腸呵!

辛酸的感覺,隨著眼淚慢慢流盡,取而代之的,竟是有些甜美、有些苦澀、有些溫馨,卻又化為無盡傷心的滋味。

這滋味中,苦中有甜,一如他們笑中有淚。

腳邊的針,用完了,他滿口鮮血,嘴唇泛紫,卻想移身再撿。她拉住他,輕輕搖頭,對著外邊越益喧鬧的人聲,莞爾一笑。

他亦一笑,停下動作,在她水蔥般的纖指上,深情一吻,烙下血之誓印。

“但教有生一日,我,永不負你!”

良久良久……

他放下玉指,向後退開。跟著,他仰空長嘯,頓足一點,身如掠空大鶴,撞穿層層屋瓦,破空而去。

騎士們的呼喊、怒罵聲,與清嘯混合,卻立刻顯得微不足道。而後,嘯聲漸遠。

她跌坐在地,聽著大批侍衛跑近的聲音,而因為身上的失血,漸漸昏昏欲睡。

不曉得為什麽,在昏迷過去之前,她忽然有個預感,自己從今以後,將不會再落半滴眼淚了。

今晚一別,兩人將要在不同的地點,以不同的方法來繼續自己的戰爭,也許再也見不到面了,也許從此生死相離,不過,在那一吻的誓言中,她知道,盡管身處兩地,或許天人永隔,兩顆心,將會超越一切的距離,緊緊相系,這是他的諾言啊!

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晚上,宮燈黃,初映雪,王城裏所有的民眾、達官貴人、販夫走卒,都給這樣的嘯聲驚醒。

那仿佛是九天蒼龍,長聲怒吼,盡情傾洩自己憤怒的嘯聲,回蕩在王城之內,餘音繞梁,久久不散。

夢醒了,盅底酒液已幹,而窗外的大雪卻猶自未停,紛紛飄落地面。

在那以後,劍仙李煜之名,響遍整個昆侖,成為第一位闖進艾爾鐵諾王城能全身而退者,由是三次,斬殺破穹騎士、王室高手不計其數,期間艾爾鐵諾更聯合四大勢力,策動秦淮血戰,激戰一日夜,還是給其逸去,李煜自此號稱當代第一劍術名家,聲勢之盛,似乎猶在三大神劍之上。

在屢次的戰役中,李煜越來越狂。

這次中都之行對他的刺激實在太大,本來已經漸漸平和的心境,重新又掀起驚濤駭浪,恩、怨、慟、怒,激烈地沖激著他的心靈,讓所出的每一劍都凝聚沛然神威,當者披靡,卻也因此導致天心意識大亂,武功強弱不定。

在理智上,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狂,因為唯有如此,才能藉著不斷的征戰證明自己的實力,使艾爾鐵諾心有所忌,不敢對唐國妄動,也不敢再對她稍有侮慢。

最後,雙方在四大公子另一“定遠君”旭烈兀的牽線下,達成秘密協議,李煜受封“隴西郡公”,艾爾鐵諾畫唐國舊地為特別行政區,從此免稅,更給予諸多優惠,而李煜則從此停止一切刺殺行動。

當一切的大事底定,人們在茶餘飯後,有著數不清的傳言。有人說,李煜是大英雄,忍辱負重,以一人之力,逼得大國低首;也有人說,李煜是窩囊廢,居然與亡國仇人妥協,還任由舊情人給他戴綠帽,真是烏龜王八。

當然,每當大家爭論不休的時候,也是有人裝模作樣,一副慣看世事的樣子,搖頭嘆道:“都是紅顏惹出的禍水啊!”

而他,長年流連於酒館歌樓,聽著人家批評起李煜的種種時,無由地癡癡傻笑;卻又總在聽到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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